第四章 安捷播放器16.0.3.51
一
一到了夏天，蒿草长没大东谈主的腰了，长没我的头顶了，黄狗进去，连个影也看不见了。
夜里一刮起风来，蒿草就刷拉刷拉地响着，因为满院子都是蒿草，是以那响声就出奇大，成群逐队的就响起来了。
下了雨，那蒿草的梢上都冒着烟，雨原本下得不很大，若一看那蒿草，好像那雨下得出奇大似的。
下了毛毛雨，那蒿草上就豪阔得朦依稀胧的，像是照旧来了大雾，或者像是要变天了，好像是下了霜的朝晨，混暧昧沌的，在蒸腾着白烟。
起风和下雨，这院子是很隐痛的了。等于好天，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，这院子也相同是隐痛的。莫得什么显眼耀打算袒护，莫得东谈主工建树过的少许陈迹，什么都是任其天然，应承东，就东，应承西，就西。淌若纯然能够作念到这样，倒也保存了原始的时局。但不合的，这算什么时局呢？东边堆着一堆朽木头，西边扔着一派乱柴火。左门旁排着一大片旧砖头，右门边晒着一派沙土壤。
沙土壤是庖丁拿来搭炉灶的，搭好了炉灶的土壤就扔在门边了。若问他还有什么用处吗，我想他也不知谈，不外忘了等于了。
至于那砖头可不知谈是干什么的，照旧放了很深刻，风吹日晒，下了雨被雨浇。归正砖头是不怕雨的，浇浇又碍什么事。那么就浇着去吧，没东谈操纵它。其实也正不必管它，凑巧炉灶或是炕洞子坏了，那就用得着它了。就在目前，伸手就来，用着何等浅显。但是炉灶就总不常坏，炕洞子修的也比拟平稳。不知那里找的这样好的工东谈主，一修上炕洞子等于一年，头一年八月修上，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坏的，等于到了第二年八月，也得泥水匠来，砖瓦匠来用铁刀一块一块地把砖砍着搬下来。是以那门前的一堆砖头似乎是一年也莫得多大的用处。三年两年的照旧在那里摆着。大约老是越摆越少，东家拿去一块垫花盆，西家搬去一块又是作念什么。否则淌若越摆越多，那可就糟了，岂不是徐徐地会把房门封起来吗？
其实门前的那砖头是越来越少的。无谓东谈主工，任其天然，过了三年两载也就莫得了。
但是现在照旧有的。就和那堆土壤同期在晒着太阳，它追随着它，它追随着它。
除了这个，还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墙边上，大缸傍边还有一个破了口的坛子陪着它蹲在那里。坛子底上莫得什么，只积了半坛雨水，用手攀着坛子边一摇动：那水里边有许多活物，会落魄地跑，似鱼非鱼，似虫非虫，我不虞识。再看那凑合站着的，险些是站不住了的照旧被打碎了的大缸，那缸里边但是什么也莫得。其实不成够说那是“里边”，原本这缸照旧破了肚子。谈不到什么“里边”、“外边”了。就简称“缸磉”吧！在这缸磉上什么也莫得，光滑可儿，用手一拍还会发响。小时刻就总可爱到傍边去搬一搬，一搬就不得明晰，在这缸磉的下边有大宗的潮虫。吓得连忙就跑。跑得很远地站在那里回头看着，看了一趟，那潮虫乱跑一阵又回到那缸磉的下边去了。
这缸磉为什么不扔掉呢？大约等于专养潮虫。
和这缸磉相对着，还扣着一个猪槽子，那猪槽子照旧腐臭了，不知扣了若干年了。槽子底上长了不少的蘑菇，黑森森的，那是些小蘑；看神情，大约吃不得，不知长着作念什么。
靠着槽子的傍边就睡着一柄生锈的铁犁头。
说也奇怪，我家里的东西都是成对的，成双的。莫得单个的。
砖头晒太阳，就有土壤来陪着。有破坛子，就有破大缸。有猪槽子就有铁犁头。像是它们都配了对，结了婚。何况各自都有腾达命送到天下上来。譬如缸子里的似鱼非鱼，大缸下边的潮虫，猪槽子上的蘑菇等等。
不知为什么，这铁犁头，却看不出什么腾达命来，而是举座腐烂下去了。什么也不生，什么也不长，举座黄澄澄的。用手一触就往下掉末，天然它实质是铁的，但沉沦到今天，就完全像黄泥作念的了，就像要瘫了的神情。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来，果真远差沉，羞怯羞怯。这犁头假淌若东谈主的话，一定要啼哭大哭：“我的体质比你们都好哇，若何今天软弱到这个神情？”
它不但它我方软弱，发黄，一下了雨，它那满身的黄色的色素，还随着雨水流到别东谈主的身上去。那猪槽子的半边照旧被染黄了。
那黄色的水流，直流得很远，是凡它所过程的那条地盘，都被它染得焦黄。
二
我家是隐痛的。
一进大门，靠着大门洞子的东壁是三间破房子，靠着大门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间破房子。再加上一个大门洞，看起来是七间连着串，外在上似乎是很英武的，房子都很魁岸，架着很粗的木头的房架。柁头是很粗的，一个小孩抱不外来。都一律是瓦房盖，房脊上还有透窿的用瓦作念的花，迎着太阳看去，是很颜面的。房脊的两梢上，一边有一个鸽子，大约亦然瓦作念的。常年不动，停在那里。这房子的外在，似乎不坏。
但我看它内容吞吐。
西边的三间，自家用装食粮的，食粮莫得若干，耗子但是成群了。
食粮仓子底下让耗子咬出洞来，耗子的全家在吃着食粮。耗子不才边吃，麻雀在上边吃。全屋都是土腥气。窗子坏了，用板钉起来，门也坏了，每一开就颤抖抖的。
靠着门洞子西壁的三间房，是租给一家养猪的。那屋里屋外莫得别的，都是猪了。大猪小猪，猪槽子，猪食粮。构兵的东谈主也都是猪街市，连房子带东谈主，都弄得气息出奇之坏。
说来那家也并莫得养了若干猪，也不外十个八个的。每当薄暮的时刻，那叫猪的声息遐迩得闻。打着猪槽子，敲着圈棚。叫了几声，停了一停。声息有高有低，在薄暮的尊荣的空气里好像是说他家的生涯口舌常寂寥的。
除了这一连串的七间房子以外，还有六间破房子，三间破草房，三间碾磨房。
三间碾磨房一都租给那家养猪的了，因为它围聚那家养猪的。
三间破草房是在院子的西南角上，这房子它单独的跑得那么远，孤伶伶的，毛头毛脚的，歪倾斜斜的站在那里。
房顶的草上长着青苔，远眺去，一派绿，十分颜面。下了雨，房顶上就出蘑菇，东谈主们就上房采蘑菇，就好像上山去采蘑菇相同，一采采了许多。这样出蘑菇的房顶着实是很少有，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来间，其余的都不会出蘑菇，是以住在那房里的东谈主一提着筐子上房去采蘑菇，全院子的东谈主莫得不鄙吝的，都说：
“这蘑菇是清新的，可不比那干蘑菇，淌若杀一个小鸡炒上，那真厚味极了。”
“蘑菇炒豆腐，嗳，真鲜！”
“雨后的蘑菇嫩过了仔鸡。”
“蘑菇炒鸡，吃蘑菇而不吃鸡。”
“蘑菇底下，吃汤而忘了面。”
“吃了这蘑菇，不忘了姓才怪的。”
“清蒸蘑菇加姜丝，能吃八碗小米子干饭。”
“你不要小看了这蘑菇，这是有时之财！”
同院住的那些鄙吝的东谈主，都恨我方为什么不住在那草房里。若早知谈租了房子连蘑菇都一都租来了，就非租那房子不可。寰宇哪有这样的功德，租房子还带蘑菇的。于是叹气唏嘘，相叹不已。
再说站在房间上正在采着的，在若干只眼目之中，果真一种光荣的职责。于是也就徐徐的采，原本一袋烟的技艺就不错采完，但是要延迟到半顿饭的技艺。同期有益选了几个大的，从房顶上自大地抛下来，同期说：
“你们看吧，你们见过这样干净的蘑菇吗？除了是这个房顶，哪个房顶能够长出这样的好蘑菇来。”
那不才面的，根底看不清房顶，到底那蘑菇全部多大，以为一律是这样大的，于是就更增多了无尽的惊异。连忙弯下腰去拾起来，拿到家里，晚饭的时刻，卖豆腐的来，耗尽二百钱捡点豆腐，把蘑菇烧上。
但是那在房顶上的因为自大，健忘了那房顶有许多处所是不屈定的，照旧露了洞了，一不加严防就把脚掉下去了，把脚往外一拔，脚上的鞋子不见了。
鞋子从房顶落下去，一直就落在锅里，锅里恰是绽放的沸水，鞋子就在沸水里边煮上了。锅边漏粉的东谈主越看越有料想，越以为好玩，那一只鞋子在开水里滚着、翻着，还从鞋底上滚下一些泥浆来，弄得漏下去的粉条都黄乎乎的了。但是他们还不把鞋子从锅里拿出来，他们说，归正这粉条是卖的，也不是我方吃。
这房顶天然产蘑菇，但是不成够避雨，一下起雨来，全屋就像小水罐似的。摸摸这个是湿的，摸摸阿谁是湿的。
好在这里边住的都是些个粗东谈主。
有一个歪鼻瞪眼的名叫“铁子”的孩子。他整天手里拿着一柄铁锹，在一个长槽子里边往下切着，切些个什么呢？初到这房子里来的东谈主是看不清的，因为繁荣兴旺的这屋里不知都在作念些个什么。细一看，才能看出来他切的是马铃薯。槽子里都是马铃薯。
这草房是租给一家开粉房的。漏粉的东谈主都是些粗东谈主，莫得好鞋袜，莫得好行李，一个一个的和小猪差未几，住在这房子里边是很出奇的，好房子让他们一住也怕是住坏了。何况每一下雨还有蘑菇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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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粉房里的东谈主吃蘑菇，老是蘑菇和粉配在一谈，蘑菇炒粉，蘑菇炖粉，蘑菇煮粉。莫得汤的叫作念“炒”，有汤的叫作念“煮”，汤少少许的叫作念“炖”。
他们作念好了，时常来端着一大碗来送给祖父。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，祖父就说：
“这吃不得，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。”
但那粉房里的东谈主，从来没吃死过，天天里边唱着歌，漏着粉。
粉房的门前搭了几丈高的架子，亮晶晶的白粉，好像瀑布似的挂在上边。
他们一边挂着粉，一边唱着。等粉条晒干了，他们一边收着粉，亦然一边地唱着。那唱不是从职责所取得的振奋，好像含着眼泪在笑似的。
吞声忍气，你说我的生命可惜，我我方却不在乎。你看着很危机，我却我方以为惬心。不惬心若何样？东谈主生是苦多乐少。
那粉房里的歌声，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。越知晓，就越以为隐痛。
正月十五正月正。
家家户户挂红灯。
东谈主家的丈夫团圆聚。
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长城。
惟有是一个好天，粉丝一挂起来了，这歌音就听得见的。因为那破草房是在西南角上，是以那声息比拟的迢遥。偶尔也有装腔女东谈主的曲调在唱“五更天”。
那草房着实是不行了，每下一次大雨，那草房北头就要多加一只救助，那救助照旧有七八只之多了，但是房子照旧天天的往北边歪。越歪越利害，我一看了就发怵，怕从那傍边一过，恰巧那房子倒了下来，压在我身上。那房子着实是不像神情了，窗子原本是四方的，都倾斜得形成菱形的了。门也倾斜得关不上了。墙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来似的，向一边跳出来了。房脊上的正梁一天一天的往北走，照旧拔了榫，脱分辩东谈主的牵掣，而它我地契独四肢起来了。那些钉在房脊上的椽杆子，能够随着它跑的，就随着它一顺水地往北边跑下去了；不成够随着它跑的，就挣断了钉子，而垂下头来，向着粉房里的东谈主们的头垂下来，因为另一头是压在檐外，是以不成够掉下来，仅仅滴里郎当地垂着。
我一次进粉房去，想要看一看漏粉到底是若何漏法。但是不敢细看，我很怕那椽子头掉下来打了我。
一刮起风来，这房子就喳喳的山响，大柁响，马梁响，门框、窗框响。
一下了雨，又是喳喳的响。
不起风，不下雨，夜里亦然会响的，因为半夜东谈主静了，万物都鸣，何况这原本就会响的房子，哪能不响呢。
以它响得最利害。别的东西的响，是因为倾心去听它，等于听取得的，亦然极幽渺的，不十分可靠的。也许是因为一个东谈主的耳鸣而引起来的错觉，譬如猫、狗、虫子之类的响叫，那是因为他们是生物的起因。
可曾有东谈主听过夜里房子会叫的，谁家的房子会叫，叫得好像个活物似的，嚓嚓的，带着无尽的分量。时常会把睡在这房子里的东谈主唤醒。
被唤醒了的东谈主，翻了一个身说：
“房子又走了。”
果真活眼活现，听他说了这话，好像房子要搬了场似的。
房子都要搬场了，为什么睡在里边的东谈主还不起来，他是不起来的，他翻了个身又睡了。
住在这里边的东谈主，关于房子就要倒的这会事，绝不加戒心，好像他们照旧有了血族的关联，口舌常信靠的。
似乎这房一朝倒了，也不会压到他们，就像是压到了，也不会压死的，完全地莫得生命的危机。这些东谈主的过度的自信，不知从那里来的，也许住在那房子里边的东谈主都是用铁铸的，而不是肉长的。再否则等于他们都是敢死队，生命置之不顾了。
若否则为什么这样勇敢？死活不怕。
若说他们是死活不怕，那亦然不合的，譬如那晒粉条的东谈主，从杆子上往下摘粉条的时刻，那杆子掉下来了，就吓他一哆嗦。粉条打碎了，他还莫得敲打着。他把粉条收起来，他还看着那杆子，他想索起来，他说：
“莫不是……”
他越想越奇怪，若何粉打碎了，而东谈主没打着呢。他把那杆子扶了上去，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，用眼睛捉摸着。越捉摸越以为可怕。
“唉呀！这要是落到头上呢。”
那果真不胜联想了。于是他摸着我方的头顶，他以为万幸万幸，下回该加严防。
原本那杆子还莫得房椽子那么粗，但是他一看见，他就发怵，每次他再晒粉条的时刻，他都是躲着那杆子，连在它傍边走也不敢走。老是用眼睛溜着它，过了许多日才算把这回事忘了。
若下雨打雷的时刻，他就把灯灭了，他们说雷扑火，怕雷劈着。
他们过河的时刻，抛两个铜板到河里去，神话河是馋的，时常淹死东谈主的，把铜板一摆到河里，河伯欢笑了，就不会把他们淹死了。
这解释住在这嚓嚓响着的草房里的他们，亦然很惶恐的，也和一般东谈主相同是颤颤惊惊地活在这天下上。
那么这房子既然要塌了，他们为么不怕呢？
据卖馒头的老赵头说：
“他们要的等于这个要倒的嘛！”
据粉房里的阿谁歪鼻瞪眼的孩子说：
“这是住房子啊，也不是娶媳妇要她周周正正。”
据同院住的周家的两位少年闻东谈主说：
“这房子关于他们那等粗东谈主，就再合适也莫得了。”
据我家的有二伯说：
“是他们谋划低廉，好房子呼兰城里有的多，为啥他们不搬家呢？好房子东谈主家要租金的呀，不像是我们家这房子，一年送来十斤二十斤的干粉就完事，等于白住。你二伯是莫得家族，若不我也找这样房子去住。”
有二伯说的也许有点对。
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，是因为他们几次的举座遮挽才留住来的。
至于这个房子往时倒与不倒，或是发生什么幸与灾难，寰球都以为这太远了，不必想了。
三
我家的院子是很隐痛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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